当我们抵达营地时,那种疲惫又懊恼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我看着苏文杰的脸,不由得疑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还好吧?”
我说还好,只是睡着了,做了个梦。我把眼罩从额头上摘下来,双手掩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已经到了吧?”
我是个性子十分拧巴的人,总喜欢事到临头才打退堂鼓,但我不希望被他看出来。他说到了,这儿就是金海湖。我随他下了车,呼吸一下子畅快了起来。视线聚焦到他手指的方向,一片又一片整齐的绿地,夹杂着兴奋、愉快和刺激的叫声从四周传来,微风阵阵,还能闻到清新的自然的芳香。这里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个逃离城市的好去处。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自己从未和陈励有过任何户外活动。在我和他交往的那段时间里,他带我探索过城市内的各种娱乐场所,但我们从没想过出去走一走。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却还是像刚分手的那段时间一样,会莫名想起他,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要喘好大一口气才能好受一点。我看到苏文杰正在从车里往外拿帐篷,便走过去问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知道他约我出来是想散心,所以我极力把那些想法埋得更深一点。
陈励比我大十一岁,我在上大学期间遇见了他,那时候他正在一家很有名的咨询公司工作。他在美国留过学,履历很漂亮,父母在武汉做建材生意,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在上海忙着打离婚官司。这些都是我们第一次做完爱之后在沙发上聊到的,他戴眼镜,比我高一些,壮一些,如果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他可以完全覆盖我的身体。我几乎是见他的第一眼就迷上了他。我和他聊起我的父亲,在此之前,我从没和任何男人聊起过我的家庭。我父亲零几年的时候曾前往深圳经商,他脾气和性格都很不好,即便在中国经济还很景气的那几年,我们家也一点钱都没赚到。他会发火,会打我母亲,会因为一道菜做得不合胃口而把碗摔在墙上。我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了我的童年,我们经常搬家,我几乎和我父亲一样交不到任何朋友。高中毕业后我立马离开了他们,一个人跑到北京读大学。我在一年暑期实习期间遇见了陈励,那年夏天我一直过敏,小腿上都是一道道骇人的抓痕,而最让他苦闷的事情则是他收养了五年的流浪猫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上没有了呼吸。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和陈励聊到父亲的事时,我们都光着身子,各自躺在沙发的两头,他想要拥抱我,但我无动于衷。
他试图开导我,劝我不必为这件事过分悲伤。他说他的家庭很和睦,一家人还住在一起时,会为谁先去刷牙洗漱这样的小事闹出许多乐子。一切都很顺利,读书时他曾交往过很漂亮的西班牙男友,他们一起旅行,逃课,躲到出租屋里抽大麻。毕业后工作很忙,收入还算不错,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太普通了。如果用英文更确切地表达就应该是“typical”或者”normal“。
“至少你会写作,你可以把这些变成一篇小说。”
我笑他简直是何不食肉糜。我告诉他,我不想回忆这些,这对我而言太痛苦了。我永远摆脱不掉他们对我的影响。
我们交往了大约有一年多,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独自胡思乱想。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我的身体,灵魂,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自由的,他们不应该属于任何人。但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和他究竟有没有未来?他已经没那么年轻了,我们是否有一天会在台湾或者其它什么地方结婚,代孕或者领养一个小孩,我是否要努力工作以求能够实现它?这些想法都让我极其痛苦,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考虑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有时候我觉得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所有文学和电影在描绘的东西,这种感觉是如此痛苦又如此美好,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这些都是我的自我感动。
提出分手的是他,他觉得这一切都让他太疲惫了,他没法很好地照顾我。那天我们一起躺在沙发上,我主动拥抱了他,问他我送他的那些花和礼物对他而言是不是也是一种负担。他说是的。我说我觉得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即便我其实完全不能理解。
分手后他离开了北京,在深圳找了份没那么忙的新工作。我毕业后去看过他一次,他问我是否还在坚持写作。我说和他分开后就没有了。我们草草吃了顿饭,接着他便说自己要去见一个朋友。我目送着他的车离开,身体还站在原地,灵魂却好像已经死掉了。我那时就在想,他会不会是去见某个男人,然后他们会上床,他再也不会想起我,至少在和别人上床的时候不会。虽然总觉得这样的想法幼稚,但情绪问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困扰着我,加之在我毕业之后中国的经济就变得一蹶不振,好工作变得十分难找。当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像他那样成功,没法拥有一份体面的社会生活时,我开始变得生理性厌恶工作和社交。我辞掉了工作,整天躺在床上,喉咙变得很干,鼻塞严重,过敏依然没有任何好转,就连吃饭和做爱都变成了会让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可是房租和信用卡的压力却一直悬在头上,我想过自杀,但总觉得也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联系上大学时认识的那些男孩,跟他们说自己想找点事情做,这时苏文杰向我发出了露营的邀请。
出发前我认真挑选了几件衬衫和短裤,在镜子前观察自己。我的脸和大学时期相比没什么变化,因为停了药,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由不良作息导致的皮肤问题。由于没有工作的缘故,整个人的生长看起来就像停滞了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一些,但也让我莫名焦虑。在北邮南门等苏时,我的眼睛一直离不开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心里在想,之前还在和陈励交往的时候,我总是逃课在这个地方坐车去他家,那时候我可以躺在他家的沙发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在哪呢?
“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我说不是,只是起的太早有些困了。
苏文杰是我同校的学长,大我四岁,我们接触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高年级学生做一个创业项目,后来我们分开了,同时很幸运的,那个项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种幸运从没降临在我身上。
自私、自卑又缺乏同理心,这些一直是我对他的印象。我问他是不是已经读到博士了,他说是的,最近一直在为论文的事情发愁。他在开车时总是用余光看我,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索性戴上眼罩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
“你那时候梦到了什么呢?”
等我们终于到了营地,搭好帐篷,将一切都收拾好之后,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我们在湖边摆了两把折叠躺椅,一张桌子。他泡了一壶茶,我躺在椅子上,望着湖面,单手持着茶杯,这场景让我想到美国一部讲述游牧人生的电影。
我说没什么,我喝了一口茶,仔细回忆。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风筝,一只蝴蝶,没有人牵着我,我就在天上飞,那么自由。
他说他带了风筝,就在汽车的后备箱里。不是蝴蝶,是一只非常大的飞机。我说飞机也很好,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今天有些晚了,一会就要吃晚饭了,可以明天放。”他十分诚恳地冲我笑。“你不是说你喜欢吃年糕和海鲜吗,我带了不少。”
我被他的善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声十分不礼貌的“啊?”就那么脱口而出。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向他道谢。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他,他比我印象中更高,也更壮,锻炼的痕迹很明显。他变好看了,打扮的也很不错,但仍然不是我会感到心动的类型,我不由得拿他和陈励比较,我讨厌这种无法避免的比较,这种感觉总是在这样的场景反复折磨着我,一股情绪从喉咙涌上来,我几乎要流泪了。
晚饭时他拿出了几瓶酒,都是那种比较便宜的甜酒。
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们公司做公益项目,赚政府的钱,一开始他亲自下去跑业务,教社区里的老人们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再后来,就在他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领导一群三十岁左右的人了,他教手下的人如何做事,掌握他们的工资和去留,而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开会和去海淀的各个大学演讲。
我说他一定很享受那种感觉吧。那种掌控的感觉,就算他不承认,他也一定会是那种人。
他说不是,偶尔有业绩很差的员工,合伙人希望他能出面把她们开除掉。她们往往都是校友,是单身母亲,三十多岁,很难找工作。只有畜生才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在刚认识我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很好看,大概是能在他认识的所有好看的男孩子中排前三的那种。
我笑了,我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我真受不了你这么说话。
他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当时觉得我是那么的耀眼,我的目标感很强,每天都在看书写作,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和我分开后他交往过几个男孩子,他一个都没能让他们留下。其中有一个,他觉得比我还要好看一点。他为他花了很多钱,他们一起搬进了一栋大房子,他付房租。他给他买了很多衣服,送了很多礼物。但他们性生活不太和谐。有一次他从公司开会回来,在学校的球场打了一会网球。当他回到家时,他发现那个他觉得很好看的男孩儿正在和另一个男人做爱。他们为此大吵了一架,但没有立刻分开。
他渐渐接受了那种开放关系的思想。那个男孩儿在手机上把人约到家里,让他去和被叫过来的陌生人做爱。有时他们会一起玩,参加一些多人派对。有时他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说如果你开心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但是他不开心,他说。这些都离他期望的感情很远,离过去的那个他很远。至少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他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有时候他就会觉得。如果当初能和我一起生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那只是因为你的道德底线比较高,而你喜欢的人不是。况且你也完全不了解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营地没有篝火,一顶顶圆型或锥型的帐篷内都发着光,也许从天上往下看,就像一颗颗星星映在暗绿的幕布上。旁边有两户人家在用电炉烤串,大人们让两个小孩儿给我们送来一些,我起身向他们道谢。男人女人们穿着休闲,彬彬有礼,我从没有出过国,但直觉这一刻好像身处日本或者欧洲。很早以前我就问过陈励,你能不能带我去日本或者冰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旅游?我想知道是不是离开了现在这些我就会感到自由。但我也有很多留学或移民了的同学,我并没有觉得他们过得有多好。
苏文杰也站了起来,他说我是对的,他没有认识我很久。我们只经历过彼此的一个切面。
后来你们怎么了?我问他。
他说分开了,但是依然不快乐。
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快乐的。我笑着和他说,我已经过得很不快乐了。
接着我把这几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一遍。我和他说了说我之前的几份工作,我几乎做什么都不开心。
我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舌头和耳垂。我的脸很红,故事里略去了关于陈励的那一部分。
他说有点累了,想回床上休息一会。他喝的酒比我多好几倍,从我身旁经过时,有一股很温暖的味道。他的背影很健硕,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有一副很好的身体。留着寸头,袜子是纯黑色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好像蝉在鸣叫。他是那种很简单干净的人,没有戴任何多余的装饰。
陈励过去常说,他希望自己活得不要那么普通和典型。他一直循规蹈矩,反倒是我,同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典型”做抗争,一直遵守着这个诺言。我常常想,如果地球要征集第一批前往外太空的移民,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在火星上孤独死去。只要那里的人们别渴望太多,只要火星别被气候变暖毁掉,我还会是个值得被尊敬的自由的人。
帐篷里面很宽敞,我进去时苏文杰正在床上投影S情电影。这里隔音很不好,外面依然有人在低声谈天,我躺在他身边,可以感觉到自己紧张得心在砰砰跳。我开始幻想他皮肤的触感,我感到浑身躁热。帐篷咧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灯光和月光射了进来,我可以看清他的脚。
我为他脱去上衣,双手抓着他的胸部,轻轻吻他的唇。他问我还记不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在图书馆厕所是怎么干的。我笑着说记得。
我坐在他身上,拥抱着他,像头野兽一样狠狠地咬他的胸口。我用手捂着他的嘴,以防他痛的想要尖叫。这样的吮吸和暴力给我带来了少见的愉悦,我脱下他的黑袜子,一边亲吻他的J趾,一边用手去抓他粗壮的大腿。他闭着眼睛,整个人好像一鼓一鼓会呼吸的肺叶。我掰开他的双腿,颤抖着,喉头还在分泌一种情欲和悲伤的混合物。
我还记得刚认识陈励的那个夏天,我正沉迷于一本英国人写的小说。里面每一篇都是关于伦敦的故事,关于里面的主人公怎样尝试各种方法自杀,但从未成功。我带着那本书,在每个有课教室靠窗的座位上忘我的阅读。夜里我们在小区楼下闲逛,在床上说我们有多爱彼此,除此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我和苏文杰都平静了下来。
黑暗中可以看见白蒙蒙的湖面掀起淡淡的浪花,周围的帐篷逐渐熄了灯,只有巨大的白色气球还被微风吹得一抖一抖。夜里的温度很宜人,我想明天依然会是个大晴天。
我问他,那只飞机能不能发光,是彩色的吗,总要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吧。
他说都不是,只是一只普通的飞机,模仿最早的波音737的机型。🌈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