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的华人同志与南亚拉拉

▲文 | 豹苹

一 虚拟的春天

上半年的一个初春夜里,我和两个拉拉友人穿过斯德哥尔摩连绵的小雪,钻进一间酒吧。

现在回想,瑞典的春天就像种子往上疯长般邃疾。每一周,不同的球根植物,时刻向我这个来自亚热带的外国人演示时序运转的蓬勃分明:冬附子、雪花莲、黄水仙、风信子,在我家门口的泥土里轮番抽芽、结苞,被新的一场雪埋没,又在化雪后重新苏醒。

人在北欧的第一个春天,必然是刻苦铭心的,不止因它让我理解了千年前制定节气的北方中原人所目睹的“草木萌动”,更由于经历了大半年夜长昼短的沉坠昏暗,春的开启,让我终于觉得“生命被重新打开”了。

这个夜里,同行的南亚女士,想必也怀揣着这种被春天撬动了的渴望。今晚喝酒的由头很明确:身为斯德哥尔摩本地人的另一位拉拉,要手把手帮南亚女士编辑约会软件的个人简介,好让她更容易在瑞典找到女友。

“跟你匹配的人多吗?”斯德哥尔摩女士点了杯红酒,一张张滑看着南亚女士上传到平台上的照片。

“很少,很少。”南亚女士说。

谈话有些沉默。这个酒吧是斯德哥尔摩女士常来的一家,觥筹交错,显然是白人中产阶级同志下班后习惯停驻的场地。我们更常去的是那几间酒水更便宜、到处有人跳舞的酒吧。

我和南亚女士是囊中羞涩的有色新移民,我们和斯德歌尔摩女士在约会市场上的权力之悬殊,不言而喻。

“亚洲人在瑞典,真不是特别有人气的。真的很难。”我以身为例,试图把话接下去。南亚女士笑了,说,当然。

斯德哥尔女士很聪明,她决定给南亚女士拍几张喝酒美照,替换掉她在约会软件上清一色的职业照。南亚女士是出色的学术工作者,她把自己出席会议和论坛的照片骄傲地挂在上面。

我知道,她是为了这些时刻而选择留在瑞典的:在她的故土,那些主题的会议并不被允许。只是说,约会软件上的瑞典人,显然对夜里到一间暖气合宜、选酒优良的酒吧里喝一杯更有兴趣。

每年,很多很多性少数者从全球南方来到瑞典,来到这个在欧洲已是屈指可数的、对移民稍为友好的“先进国”。终于拿到了居留的许可,远离了战火和恐惧,很多人很快发现了新的烦恼,奢侈的烦恼:孤独。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 / 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这句余秀华的诗,若用在很多从温暖热闹的全球南方迁徙到风雪交加的北欧的人身上,不会觉得有任何语境的措置;春天,竟然是虚拟的。

上海媒体Sixth Tone今年的一篇报道,勾勒了近年来年轻人的瑞典迁移潮:“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华人人口激增。在瑞典,中国居民的数量自世纪之交以来增加了四倍多,从约8000人增加到去年的38000多人。”

很多人来了又走,很多人坚韧地停留下来。

斯德哥尔摩的华人同志与南亚拉拉

二 班上全是酷儿

“北欧国家最擅长的就是营销自己。”在挪威,我遇见在奥斯陆读环境研究的硕士生。听到同行来访的朋友对于北欧生活的向往时,她发出尖锐的自嘲。

读中学时候,假期坐大巴到省会城市的宜家(瑞典家居品牌)吃热狗肉丸、买瑞典零食,构成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性别平等的北欧模式的图景,想必就是如此植入了很多人的心里。挪威朋友自嘲的是北欧人如何自满于现状而对社会问题视而不见,但当她提到“我们学环境研究的,班上全都是酷儿”时,我们还是不禁流露出一句“真好”。

即使早已被营销出对于北欧社会的浪漫想象,日常生活里,仍有许多细节持续震慑着我。

好几年前去听过一个北京来的诗人的分享会,她偶然提到在北美驻留时曾去到一个“有色人种和性少数”友好的教会里,让她明白了宗教包容的一面。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印象深刻的宗教学课,然而,瑞典教会狠狠地挑战了我被北美经验垄断了的知识——来到瑞典才知道,所有的瑞典教堂,若非少数体制外的私立者,都必须遵守教会包容性少数的准则。教堂里举办同志婚礼是家常便饭,现在的牧师亦不乏性少数者。据说,这是上世纪末瑞典国教内部争取而来的改革。

瑞典朋友告诉我,性平和多元宗教教育一样,都在瑞典中学的课纲之中。如今,瑞典青少年在学校不但学佛、回、犹太、印度教的知识,也接受性和性别的全面教育。这在图书馆就有迹可循。教堂于我只是名胜古迹;图书馆,则是不想花钱去咖啡店的我的日常造访地。斯德哥尔摩的每个区域都有社区图书馆;一年四季,每间图书馆的入口处的童书区,都会有一柜显眼的彩虹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彩虹绘本和性别知识读物。每次去图书馆办公,看到鲜艳的六色旗不动地屹立在小朋友和家长之间,还是会被这样落到细节处的“高度常态化”所惊讶。

查了一下才知道,瑞典对性少数权益的保障并没有想象中的久远:同性恋去罪化始于1987年;性少数伴侣享受伴侣权益保障始于1995年;2009年合法化同志婚姻,是全球第七国。2019年欧洲晴雨表民调显示,98%的瑞典人认为同性恋和双性恋者应享有与异性恋者同等的权利,为欧盟最高。(2)

性少数权益的常态化,在我看来,得益于其与当地既有规范的平和结合。新教借性少数平权存续,重视生育的家庭价值也在性少数社群中颇为流行,性别平等更是和国族自豪感相互滋养。瑞典人不喜冲突,追求中庸,如此温和的转型不在意料之外。

三 商业化的主题乐园

性少数权益在瑞典的“高度常态化”尤其表现在八月遍地的彩虹元素上。八月是瑞典的骄傲月。企业们把领英(求职软件)上的头像换成彩虹色,杂货店摆出一排彩虹图案的商品,酒吧和咖啡店更是不能疏忽地,全面张灯结彩,让每个性少数顾客能够亲切入座。

斯德哥尔摩女士瞧不起现在的 Stockholm pride(彩虹节):“就是一个商业化的主题乐园。”她已不参与很多年。

“也许是瑞典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了。”我说。

今年的Stockholm pride有一大场地设置在一个公园里,里面会有演出和活动,持续一周,门票要八百克朗,约合人民币五百多块钱。

她说,几十年前,Stockholm pride是一件非常严肃和激进的议程。现在呢,只剩下各大公司争相投资,用花车载着最高音量的音响穿过城市,播撒普天欢庆的英文歌曲。小的团体,只能追随在大花车的后面,借着音乐造势。

“pride的另一个功能就是让瑞典边远地区的人来狂欢一场,赶紧多认识几个伴。那几天,你在大街上就可以看到很多明显是外省来的人,肯定就是想着来疯个一周的。”她说。

我们笑了出来。这句话,显然充满了首都的傲慢,但也折射出一个真实的困境。那些不生活在都会和大城市的瑞典人,交友的机会显然更少,受到的家庭和社会压力可能也更多。——何况对于很多既去不起精致酒吧,也买不起公园门票的移民。

破天荒地,斯德哥尔摩女士今年参加了pride,在一个声援有色人种和移民权益的方阵里。Stockholm pride还是被需要的——去年靠排外宣传高票当权的“瑞典民主党”(SD),早有政客在2016年要求摘下图书馆的六色旗,不久前还传出“瑞典教会应该治愈同志”的言论。

四 蜡烛们用英语交流

十月在瑞典已是深秋,是漫长昏暗冬季的开始。我穿着羽绒服去商店买蜡烛,打算回家点上——这种小时候停电才会点上的蜡烛,在北欧黑夜里令人慰藉。

我在地铁上遇到过南亚女士的女友。在修改约会软件的几个月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她的女友有着对我而言亲切的相似脸孔。她俩并不共享同样的母语,平时用英语交流。

在瑞典作为英语使用者,我时不时会有生活在讲英语的移民国家的错觉,因为一切的对话都如此畅通无阻。但瑞典毕竟不是移民国家;大多数不会讲瑞典语的人的生活,被地铁、公交车、超市和城市边缘的住宅区隔离出来,生活在一种真空里。

所以我由衷高兴南亚女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伴侣。真空漂浮着的异乡旅途里,她毕竟还是坚韧地建立着新的生活,有了陪伴的温暖,冬季,也不会那么冰冷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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