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宇宙论》上

文|张往

1.

那天下午陪Jue买考研资料,在海淀图书城里穿梭。自己穿的是黑色套头长袖,旧仔裤,还有一双假匡威。我们从学校坐公车过去,车厢没有空位,一路站着。之后又一口气在图书城逛了两三个小时,脚因为走得太久而微微发肿。我便要求停下来休息,或者找地方歇着等她。

Jue嚷嚷,“你是不是男生啊!”

“我早上刚爬完香山,这位大姐。”

“好好好,你这里等我。”

Jue走去对面的真题区,我随即坐在身旁摆着书的矮柜上。才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轰我,说那里不可以坐。我环顾四周,早已不见Jue的踪影。很渴,于是出门去报刊亭买了瓶冰镇矿泉水。站在图书大厦门口,煞有介事地发呆了几分钟。太阳暖洋洋的,仿佛暂时有权不用想毕业找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又回到那嘈杂的图书城里,穿过几个门,拐几道弯,走至与Jue分散的地点。既然不让坐,只得找地方坐。不远处的墙角有把三步书梯,我随手捡张地上的传单垫在上面,便一屁股坐下。

这个小角落是片混杂的二手书区域。手边有本《马奈画册》,书皮划痕很多,翻开来,里面的铜版纸画质很好很新,几乎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无聊至极,一页一页翻下去。有幅著名的《吹笛少年》,黑衣红裤,眉毛只有半截。印象派画风注重写意光线流转,人物静中有动。下面附文此画创作于1866年,然而着实看不出时间的痕迹。

这个少年近卫军笛手在时间里站了这么久唔。我暗暗惊叹。

梯子有些矮,肩膀和脖子微微发酸,我从远处拿来一本汉语词典垫在屁股下面,头靠着书柜,片顷就打起瞌睡。恍惚中感觉眼前有人影,我睁开眼,前面站着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生在书架前翻看。不见Jue回来,我站起身活动筋骨,往远处走。那男生从背后轻轻触我左肩,问书梯上的汉语词典多少钱。是我垫在屁股下面的那本。

他不是中国人,普通话稍带异国腔调。我用手指指戴着围裙四处整理的员工,说:“找,他,们。我,不,是,卖,书,的。”我故意说得慢些,那人却笑了,“你不用说得这么慢,我听得懂。那个,可不可以麻烦请你推荐一本汉语字典?”他有微微鼓起的单眼皮,说话时轻微地探身。

我遇到了一个日本人。

“喔,你稍等,我找个朋友。”我左右张望找Jue,同时有些脸红。没恋爱过,看到高壮的圆脸男生就有点不自然。Jue老远看到我在和陌生男人说话,在远处整理过头发,走着猫步过来。我向她介绍,“不认识,日本来的,他要买字典。对了,是字典还是词典来着?” Jue眼睛发亮,主动跟对方攀谈起来,她讲日语,语调夸张,脸上装出日本女生特有的那种矜羞,“你好,我是Jue。请多多关照。”

我想乐。她私下不正经的时候会说,我是Jue,屎橛子的橛。

面对Jue的到来,日本人有些诧异,大概是疑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应召女郎。不过这诧异瞬间便消失了。他察觉出这女孩子的神经质,礼貌地微笑,“你好,Jue桑(さん,音同桑,日语中加在对方名后表尊敬)。我是五代裕作,请多多关照。”

“五代裕作?高桥留美子漫画里的五代?”

“呃——同名而已。”

“难以置信,五代先生,你周围可有人叫音无响子?”

“啊,这……这倒没有的。”

Jue轻拍脑门,指着我对五代说:“哎呀,忘了忘了,你们互相介绍过没?他是陈頫。”

我们陪五代在字典区域寻觅,Jue推荐他买《辞海》,她认为这字典最专业。“《辞海》有点夸张吧,而且那么多本,又厚又沉,我觉得《新华字典》就足够了。”我质疑道。五代问:“陈桑用过《辞海》?”“没用过。倒是有其中一本,但基本上没打开过。”我想起自己那本也是邻居家姐姐淘汰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从要卖掉的旧书里翻出来给我。书皮已经脱落,我用胶带补完就没有再碰过它。我补充道:“我们中国人小时候都用《新华字典》,小小的一本也方便拿。”

五代看着柜子上的几本《辞海》为难,最终买了《新华字典》。我大吐一口气。任务完成,我们相互道别,与五代背道而驰。Jue却有些依依不舍,她表情凝重,也许还想继续练练日语,在北京用到日语的机会太少了。

可是不出半步,她神经兮兮道:“你注意他刚看我的眼神没。”

“没注意。”我茫然道。

“他分明已经爱上了我。”

我突然像吃了一口屎,不睬她,继续往前走,却也暗自回味那个男生的恭谦。

已经走出了图书大厦的门口,橱窗里的电视机在播张国荣舞台表演《Monica》的片段,是个纪念特辑,他居然去世一年了。杨絮四处飘飞,我和Jue驻足看电视。这时,五代真的追了出来,问我们可不可以留下电子邮箱。Jue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看我,那意思是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娘只用实力说话,然后飞快地在五代裕作的本子上写下我们的E-mail。

2.

Jue家里不穷,每个月都有不错的生活费,好过我很多。她是日语系的,我们在“幻鸟”诗社里认识。我不写诗,最初是被文青舍友拉去参加诗社,写诗的是她,好坏不敢恭维,至少在我读来是似是而非的习作。再说诗是顿悟顿明星火一闪,并非生活常态。所以我们真正的交情是晚自习互相帮占座,校园食堂的饭友,一起逛日用吃穿,探讨生活琐碎。她从不嫌我穷,校外吃饭主动AA,还利用她的人际让我去旁听日语课,颇有女权主义的风范。她常向我宣讲她的人生理论、感情哲学。因为熟悉之后知道她有信口开河的本事,她的至理箴言我都鲜去认真听,她对此倒也毫不介意。

“还是学学日语好,一年的功夫也就能日常交流了,最重要的是,嘿嘿,看Tokyo Hot不用字幕。”她某次对我笑道。也确实,在旁听日语课两个学期后,我真的可以结结巴巴地说日语了。学日语是她唯一给过我的靠谱建议。她之前去日本旅行回来,还曾建议我冬天不穿秋裤,我试过半天就回宿舍添衣服了,那种裤裆里嗖嗖灌寒风的感觉甚是难忘。

Jue有个哲学系的男朋友,人称鳄鱼先生。他清高又傲慢,不大看得起Jue的交际圈,这当然包括我在内——我在我们系的成绩是倒数的,偶尔挂科,好在我不常看到他。他们大概只是因为生理需求才在一起,这是Jue的原话。而她不定期在深夜给我宿舍打电话,讲他们又吵架了种种。她总是被鳄鱼先生嫌弃不够超脱,每每她发了狠说再也不回到他身边,不用多久,就知道他们又去附近的宾馆开房了。这关系听来可能有点自作自受,但他们人生无碍,都是功课成绩一流的人。

“你千万不要轻易做爱,有了性体验,就会一直有需求了。”某次电话中她如此告诫我,她继而补充,“不过你是男生,男生还好,可以随便搞搞。女孩就不一样了,性体验越多就越迷失。”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听么。”她连连问。

“我在听。”

“奇怪,你怎么就忍得住当个处男,真的不好奇么?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男生啊,我真怀疑你。不过学校里的gay好像也不少呢。说到哪了,哦,对,我告诉你,性非常美妙的,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就我们宿舍的Luna,刚被甩,正空虚,你们悄悄做一次倒是无妨,她很open。我这有现成的安全套,没准你破了身就能发现一片新天地。”

“不用了。”

“你平时自慰么?”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由此,我不大相信鳄鱼先生是嫌弃她不够超脱,大概是觉得她天马行空。

3.

在父母的接济下,Jue打算毕业后读研,而我只想尽快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但是临近毕业,投了几十份简历,去了一些招聘会,回复却无几,只有几个招保险业务员的频繁骚扰我,让带50元报名费去哪哪培训云云。境况如此惨淡,我心有不甘。其实也怨我自己,主要是我毫无过人之处,大学四年浑浑噩噩,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课也是去的——为了不挂科。

回想这四年,我唯一练就的本领就是在不包书皮的情况下,让所有书本在学期末都不卷角,并且保持宿舍里的生活用品仅限于三双鞋和少量衣物,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专业课不行,英语四六级没过,日语三句半。

要命的是我还单方面认为是集体生活太无聊,才导致我生活毫无重心。世界太大,我只想做个寄居蟹,在壳儿里呆着多好。如何解释这种心理,我讲不通,就如同人在年少时都会有种成年后无法理解的自以为是。虽说,生命真的无时不刻都困惑重重。

五代裕作频繁约我们出来,他总是主动写E-mail同时发给我们。我连个手提电脑都没有,多半是Jue打电话到我宿舍告知我时间地点。我们与五代熟悉后,再没有刚认识时的恭维。那时候我以为五代是在追求Jue,且我被找工作折腾得很累,根本不想外出,却受迫于他们频繁邀请——尤其是五代裕作,总要等到我说yes。于是我转念想就当换换心情,况且还可以和他们倾诉遭遇,所以就跟着出来。

那段日子,北京刚飘完杨絮,和风习习,街上的人褪去厚重的衣服步态悠闲。每逢我们三个出来,不管是走着还是坐着,Jue都口若悬河问东问西,很快就把五代的身世摸出了轮廓。他的故乡是爱知县的稻泽市,紧邻名古屋。家里有父母,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祖父母也都健在。他来中国三个月,在东京学过四年中文,分别在香港和台湾呆过半年,还去过西藏旅行。目前在北京某文化研究所工作。

他们大部分交谈都用日语,我听得马马虎虎,能听懂五代的妈妈曾是漫画家,其他的便一概不知所云。五代偶尔用中文回答问题,“名字嘛,妈妈和《相聚一刻》的作者是旧识,后来漫画也用了这个名字。”我恍然,原来如此。

几个月以来,我们做过的事也并没什么新奇。除了我觉得五代很有礼貌,并且对我的出现很执着,为了避嫌?只是Jue后来放弃了对五代的期待,她失望地对我说他可能没有爱上她,她是否私下试探过他不得而知。有时我们三人去阶梯教室用Jue的手提电脑看电影,顺便蹭校园电源。有时去海图闲逛,爬过两回香山。Jue偶尔独自去找五代练口语,请教论文语法。她回来后会告诉我,“今天五代又提起你,问你状态怎样。我告诉他你还在投简历,而且宿舍也住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被踢出来。他倒是蛮关心你的。”

我嘴上不问,却好奇他是如何聊起我。

五代偶尔夜里打电话到我宿舍,有时当天才刚刚见过。宿舍里的家伙们总是对着走廊大叫,“陈頫!电话!”我有时在水房洗脸,有时在隔壁宿舍打牌。舍友问怎么老是个男的,好在我们的对话非常简短,他也从未没话找话,说几句日语问候就相互挂断。

“白天和黑夜的存在是为了告诉我们,每天都可以是新的开始,即使今天再糟,明天也可以重头来。”有次他这样说道,如同念白,“晚安了,陈桑。”

“晚安,五代。”我在电话的另一端静静地听他放下听筒。

我听不太懂这段长长的日语,他后来解释了我才明白。

4.

后来,鳄鱼先生也知道了五代的存在,某次还提出想与五代见面。Jue满心欢喜,她觉得鳄鱼先生是因为吃醋才要出来会会情敌。那次,鳄鱼先生带着几张黑泽明的电影合集DVD——校门口盗版摊上买的,和一打啤酒。因为工作依旧没有着落,我则带着丧家犬般的空气,两手空空,陪这对情侣登五代的门。五代开门迎接,笑容如同五月的天气。他的公寓干净利落,进门需要脱鞋。往里走,被阳光照过的地板踩上去很舒服,角落里的棉垫上扣着本《新华字典》,应该是初次见面他买的那本。我的功劳。

那天五代亲手做了寿司,猪肉汤,炸鸡,蔬菜沙拉,还准备了梅子酒。桌上铺了桌布,食物摆在上面显得很精致。炸鸡是沾了面包屑的那种脆皮的,寿司分三文鱼和牛油果两种。我们四个人边吃饭边聊天,由Jue做必要的翻译。其实主要是他们三人在说话,苦于生活局面的我毫无表达欲。饭后大家呷着听装啤酒,看黑泽明的《七武士》。他们端坐,相谈甚欢,我却窝在沙发里,被阳光晒着脚背,像有只肥猫卧在上面。鳄鱼先生说话时喜欢仰着脸,而他根本也没把五代当成什么情敌,他问五代的都是日本年青人读不读哲学,看不看黑泽明类的问题。

“哲学读物?这个,抱歉,真不了解呢。年青人比较爱看漫画。”五代说。

鳄鱼先生叹息着,表示出极大的遗憾。他要求抽烟,五代忙打开窗,拿来小碟子作烟灰缸,极为周到。

“哲学家总死乞白赖的想解决人的困境,但可惜从来没有什么危机是靠哲学家解决的。”Jue道。

见大家都不说话,我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危机是由哲学家引起的。”这是我当天说出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中午好,五代”。

他们忽略我继续谈着,没多久我便感到昏昏睡意,索性起身在公寓游走。五代的卧室是浅灰的墙面,窗台上养着小盆的薄荷和仙人掌。床面整齐,落地桌上摆着电子闹钟,几本书,眼药水。客厅里他们的谈话声音隐隐约约。

“我常听Jue和陈頫说起诗社的事,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诗社。”五代问。

“哦,幻鸟,诗社的名字叫幻鸟——业余爱好者的自娱自乐而已。”鳄鱼先生答道。

“鳄鱼先生就是诗社的社长。”Jue插话道。

五代见状道:“啊,真荣幸见到社长先生,可惜我只读过中国唐诗,不知道诗社里面大家都写什么样的诗。”

鳄鱼先生随口朗诵起来。

与世界搏斗的诀窍是,不要扎根于世

因为你老了,这个世界还是婴儿

……

只是几个普通的句子而已,五代却听得专注,他肉肉的单眼皮丝毫不眨,正尽力去理解这些字眼。等确定对方读完了,他举起啤酒向鳄鱼先生致敬。

我站在隐匿处观察五代,我想他也许只是礼貌恭维。但这个男生做什么都得体,一起去餐馆吃饭,中国式的无序和闹闹哄哄,他如同看不到听不到,不评断不皱眉。吃完饭永远是捎带微笑的一句,“我来付。”他知道我们是穷学生,至少我是。我很不好意思。

这次聚会匆匆以Jue的醉酒事件结束,她酒量不堪,吐脏了五代的沙发。鳄鱼先生和我搀着她离开,五代一路把我们送上出租。临走五代对我说:“找工作不要着急,如果宿舍不让住了,可以住我这里。”

我“嗯”一声上了车。回去后,在宿舍辗转到半夜,一直想着他的话。

5.

几个月之后是毕业季,大家纷纷搬出宿舍,深造的,回家的,工作的,各有各的去处。鳄鱼先生进了某家学术机构,Jue全力准备考研,他们两人搬到外面租房子。我则成了例外,没有读研的打算,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想回家。社会大潮席卷而过,唯独我成了遗漏的浮游。谢天谢地的是,我在被宿管踢出来之前,经由Jue帮忙,搬进了鳄鱼先生的宿舍。

后来我跟Jue借钱,买了一个二手笔记本,天天上网投简历,但能去面试的极其偶尔。这段日子,我几乎是饱食终日。

立秋过后,鳄鱼先生邀请五代来朗诵会,那天五代迟到了。是黄昏时分,为了在校门口接他,我也迟到了。暖黄的路灯下,一个人影向我走来,憨态可掬,步履沉稳。有阵子没见他,我立即想起他说可以去他那里住的那个夜晚。校园偏僻处的寂静小径,彼此沉默地走,心里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温柔。

鳄鱼先生早就在位子上恭候我们了,他说Jue在后台准备。我临时有内急,对他们摆摆手,自己出来上厕所。大楼的光线昏暗,按照提示牌走了两圈才找到。厕所又破又小,两个小便池都在维修,大号隔间有两个,一个有门,一个没门。有门的那个正被人占着在里面抽烟。我走进没门的解手,看到一侧的隔板上有几处涂抹,是用马克笔或圆珠笔写的同性征友,办假证电话,四六级代考电话。当中最醒目的是幅铅笔素描,一个硕大的阳具,体毛睾丸和皮肤肌理都惟妙惟肖。它斜对着我的脸,散发一股肉气。因为太逼真,我竟不好意思正眼看它,仿佛在直视一个真人的私处。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进来,我心虚地赶紧冲水出去。是五代。我有些慌张,担心他会发现什么。看我神色不对,他笑道:“我也来上厕所,还挺难找的。”说罢走进隔间里。我心神未定,赶紧去外面洗手。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却浑身不自然了好一会儿。

五代出来时,表情没有任何反常,只是轻声提醒Jue在等我们。他快步走在前面,用他那块旧的西铁城手表看时间。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温雅干净的格子衬衣,外面套件黑色休闲西服。都是旧衣服,他穿上却妥帖好看。我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假匡威,忽然觉得它也很好,敝帚自珍的温暖体会悠然升起。

他是好心装出来的毫无反应么。可是,总不能对我说,你看到没,墙上画着个什么。

会场的空气里是浓重的老木头和幕布的霉味。又一位诗人朗诵完毕后,舞台暗了下来,一束光打在正中央。Jue走上台,站到光束底下,她在社里稍有些虚名,观众中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舞台的一侧是张投影白幕,每当Jue读出一句,上面就显示出一句。

《传染》
从这天开始,我的身体渐渐透明
而且,我所能制造出的声音也趋渐熹微
直到某天,人们再也无法看到我听到我了
那是很久以后,
有人提议,到冰川上的小屋去寻找
由于线索稀薄,只有一个人,决心诚诚
然而一个人,是多么足够
我一路跟着那出发的人,大声呵斥,停下,你快停下
他没有回头,渐行渐远
他的腿已经隐去,透明开始发作
停下,你快停下
无药可救的人
依然,在走向我

掌声过后,台下的人小声地讨论。

黑暗中,我偷偷看向五代。心微微起伏,像日出前的海面。

朗诵会结束后,我们随着人群走出来,又是我和五代并肩走,心里的潮汐冲刷着岬石,一席一席。几个人步行到魏公村附近的露天烧烤。那摊子的桌凳支在一棵巨大的楮树下,树的枝桠上挂着椭圆大叶和红色的绒球果实,熟透的掉在我们脚边,被人踩过,像是一颗颗稀巴烂的心。鳄鱼先生评价Jue的诗,“你写的还是有些自恋,诗应该是内敛的。”Jue很快乐,仿佛曾经分分合合的不是他们。她曼声向鳄鱼先生讲解她的创作初衷,五代则在一旁安静地询问我近况。

“宿舍还能住到什么时候?”他低声问。

“能住到冬天。诶,希望冬天之前可以找到工作。”我说。面对五代,我已经有些不知如何把握自己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恍惚。我只想起Jue的诗句,由于线索稀薄,只有一个人,决心诚诚。

“肯定可以的。”五代鼓励道。

“但愿吧。”

6.

一个月后,我硬着头皮进了家小型私企。这家公司主营工业零件,我的工作内容是协助客户完成付款和物流手续。试用为期两个月,试用工资不按月发,要等试用结束一起结算。这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部门主管有些欺生,除了我分内的工作,他几乎把所有打杂的工作都派给我。等我终于坚持完两个月,却因为和一个员工抽烟时涉嫌骂主管,而被辞退。后来才知道这家公司的内部都是熟人关系,那个员工是主管老婆的同学。其实也是他先说那个主管如何龌龊,为了搞好同事关系,我只是不算点头不算摇头地动动脑袋敷衍他而已。

被告知没有转正的当天,我感到无比沮丧。那个员工躲在电脑前,不敢看我,我真想过去抽他,可是这也无法改变什么了。是非曲直总要把事实说出来,于是我找到主管,把事情经过如实地复述了一遍,不想他居然露出怀疑的神色。事后想,这是他们联手设的陷阱也没准儿。我去财务处支取到5636元,有零有整,不知道这钱是怎么算出来的。无所谓了,这种公司,离开也没什么可留恋。

就这样我失业了。走出办公楼时,外面气温骤降,幸好身上是厚毛衣和围巾。天黑着,无处可去,不想回到鳄鱼先生的宿舍。那宿舍里还住着一个不分昼夜打游戏的家伙,连外卖餐盒都懒得去扔,每次都是我打扫。我想也许我应该找个便宜的房子搬出来住,可是刚刚失业,此刻毫无雄心壮志,而且一想到即使现在不搬出来也就只能住到月底,更是灰心。

最终我还是坐上公车,开往宿舍方向的,却恍惚间在半路下车,来到五代的公寓。我甚至都不知道五代下班没有。我上楼敲门,门开了,玄关透出客厅里的橙黄光线,从厨房飘来味增汤的味道。是五代。我简直有哭的冲动。“我今天被辞退了。”我几乎是哽咽着的,扑在五代怀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装有五千多元的信封,一路都不曾想起把它装到书包里。

被辞退的悲伤似乎并不足够大,我没留出眼泪。没几秒,注意力就已从刚失业的郁闷里转移到五代的拥抱上了。他的身上很暖。他身体的味道很好闻,是干净的旧衣服和脖子处的体温混合起来的味道。他胸口的肌肉和脂肪比例刚刚好,抱起来深广而平复人心。我有些不想立刻松开,甚至开始通过此刻的沉默来自嘲我这毫无头绪的生活,没谈过恋爱的人生,没过四六级的学业。我不懂去为了什么而拼得头破血流。我是个无药可救的毕业生,仅有的只是没思想没追求的小我。

他的手臂在我的背上抚慰,下巴伏在我的后颈,我感觉他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我实在有些饥肠辘辘,当我们还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发窘起来,问道:“在炖汤么?”

“哦,是,味增汤。”

“很饿了。”

“好。”

五代去厨房准备。我脱去外套,换上拖鞋。待我走进厨房,桌上已经摆好汤碗,寿司,拌豆腐,腌姜。他站在灶台旁,正往鸡蛋碗中加蜂蜜,道:“还差个蛋卷。你可以先吃。”

我端起汤碗暖手,寒冬夜里有碗热汤可真好。

暖黄的灯光下,五代的背影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温暖和可靠,这背影像是马路上或者商场里正在背向走着的初为人父的年青爸爸。蛋液倒下锅,香味四溢。他耐心等待蛋饼熟透,再用铲子慢慢地把它一层一层折起来。我觉得此景此景我应该表现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俏皮一些,以此过渡刚刚拥抱时的尴尬。于是当五代端上蛋卷,我的筷子已经夹起一块。

“这是我第一次吃日本蛋卷。”我道。

“啊,这个味道是甜的。”

我装作光顾着吃,连吃五个鲑鱼寿司,想着往下聊什么。

五代问:“陈頫平时听音乐么?”

“呃,不听。”

五代把音响打开,里面传来舒缓的吉他声。

“这是Spitz,我最喜欢的乐队。”他微笑介绍道,仿佛很享受。

我真后悔平时没多听听音乐。心情正介于该不该故意装酷,和找不到话说的尴尬境地。饭团是最能充饥的,胃中的空虚一扫而光,我又假装很渴,端起汤碗咕咚咕咚喝着,五代只是看着我喝汤,吃小蝶里切好的梨。

日本流行歌的旋律充满此刻的空气。旧的橘红的波西米亚花纹桌布,粗口的暗绿玻璃杯,里面洋甘菊蜡烛正在摇曳。烛火知道它身处室内很安全,所以燃烧得放松自在。我也感动于此刻的惬意,笑自己的戏码太烂,不知道怎么收场。那些无法言说的设问,悬在心里面。

“这是什么歌。”我问。

五代目光诚挚,烛光的暖色映在他的圆脸上,“《君が思い出になる前に》。”

忽然间,气氛像凝固一般。我听懂了歌名,脸上温热。这一句话被他说得格外深情。说实话,我很感激他的为人,刚刚这句话也会让我回味到夜半吧。但是我该走了,过会儿就没公车了。我用日语打破沉默,“我吃饱了。谢谢款待。”起身把碗筷放入洗碗池。这时五代也站起身,来到我背后,轻轻把我转过来。

当两人的嘴唇触碰,我感到一阵颤栗和晕眩。吻像温开水一般,是这么柔软的体验,可惜我一点经验也无。我不愿表现得像个呆鹅,学着电影里吻过几秒,就无师自通了。他的鼻息热气,烘着我的脸颊。他嘴里是刚嚼过梨子的甜爽味,我犹豫地想着,他还没吃一口饭,不知饿不饿。

7.

他终于停下吻我,我们各自都有些怯懦,不知如何收场。我开始忐忑不知道这吻意味着什么。五代迫切地注视我,他见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拉我过去继续吻着。他引着我去卧室,在床上吻了很久,因为曾经对他幻想过很多,所以我用舌尖去尝他的后颈,以此来验证他皮肤上的气味,幻想和真实间的不同。五代欲解我的衣服,我不知哪来的清醒,茫然想起Jue的毫无准备的初夜的故事,对他说我们不要做好不好,他点头。

那几天,我们翻来覆去地接吻,他出门前,他回来后,一起做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前。我们总在沙发上依偎看电视,我吻他的眼皮,他笑说:“你很喜欢我的眼皮。”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注意到了,鼓鼓的,像被蜜蜂蜇过。”

“第一次看见你,你正坐着睡觉。”

他停顿后又说:“命中注定似的。”

在他那里睡了一周后,他要求我搬过去住,我想大概这就代表确定关系了。那天下着雪,他陪我去宿舍取东西。我的家当不多,只有一个背包两个手提袋,书本已经提前变卖。回去的公车缓慢,人们脚下有黑色的泥水。下了车,社区便利店和洗衣店里亮着光,路边的几个行人亦步亦趋。我们也走着,我背书包,五代提袋子,在无人处他腾出一只手拉住我,他的手是那么暖和。那条普通的街,忽然有种岁月长久的味道。

半个月后我凭着自己的三句半日语,去了一家日企做行政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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