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宇宙论》下

文、图|张往

《有宇宙论》上

《有宇宙论》中

17

我们在深夜到达稻泽。它和名古屋紧紧毗邻,界限并不十分清晰。也许是像旧时节省天光,偏僻的道路不设路灯,一路漆黑中看不太清楚这个城市的样貌。几个转弯后,五代忽然说我们到了,车子拐进一座三层的小洋房前。我深吸一口气做好死的准备。

五代的家人都在恭候我们。按过门铃,是二姐来开门,父母跟在后面。大姐已出嫁,不住这里。爸爸随和有礼,穿着蓝衬衣,外面套件质地光顺的羊毛衫。妈妈面容秀丽,有适宜的妆容,头发梳成髻,身着棉麻的布拉吉。我略微倾身问候,客气地笑。二姐只比五代大一岁,就是同龄人的样子。她上下打量我嘻嘻笑道:“长得不错嘛,五代真有一套。”五代挠了挠头干笑。爸爸赶紧替我们接过背包,连说里面请,妈妈嘴角只略微扬起,不说话。他们往里引路,二姐解释说本来爷爷奶奶也在等,因为时间太晚,回家休息了。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还是给我们留了饭。二姐和爸爸把我们的行李提上楼,妈妈领着我们去厨房坐下,她逐一把碟子摆上桌。五代的手艺大概是跟妈妈学的,桌上的菜式我颇为熟悉。我想帮妈妈接盘子,她避开我的手,不动声色。五代背对我们在翻冰箱,没有看到这幕。我倒吸一口气,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心悸。冰箱门上用磁铁扣着五代小时候的家庭照片,里面的人都愉快地笑着,和此刻的我毫无关联。这时最小的弟弟才从楼上跑下来,咚咚咚,他扑向五代的胸口,大叫:“哥哥!我都快睡着了,听见车子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然后他扭头盯着我看,“这就是你男朋友吧。”

“啊,是的。”五代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弟弟直直观察我,用不标准的中文说:“你,好。”

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互动,硬挤出笑应道:“啊,你好。”

妈妈擦干洗过的手,道:“也见过哥哥了,快回去睡觉吧,弟弟。”

他似是不肯离去,待五代摩挲几下他的头发,拍下他的屁股,他又咚咚咚地跑回楼上。等他的身影不见了,我勉强讪笑,向妈妈道:“辛苦您为我们准备晚饭。”五代也马上接话道:“辛苦了,妈妈。”

“请大家快吃饭吧。” 她还是不看我,说着就出去了。

妈妈提前为我们安排好了洗澡热水和床被,我睡五代的房间,五代和弟弟睡一个房间。饭后趁着五代去洗澡,妈妈领我去卧室,一路对我无言。我进屋后对妈妈道晚安,她冷淡地不看我,退身出去。我全程极力讨好她,却是这样,我感到非常徒劳和疲惫,大字倒在被褥上。从进家门到现在她对我的态度便是,无论如何都不理睬我。我同情她作为妈妈的处境,却也不十分懂她。如果未来几天一直僵持不下,我真有些吃不消。此时我对五代也有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他完全不知道我被妈妈冷落,只一个劲儿地和家人聊天,听话地去洗澡,对于睡房的安排也没有异议。他在这里做回了儿子,做回了日本人。

我关上门,把窗帘稍稍拉开眺望,远处的灯火稀稀落落,夜幕显得特别辽阔。约摸差不多所有人都睡了,我去五代的房间找他,房门紧紧关着。

18

一夜未睡,当天刚蒙蒙放亮,我独自起身走出房子到路上走。城市的半貌此刻铺展在眼前。这里更像是一座工业小城,远处有隐约起伏的山,工厂错落有致。路上偶见摆满车辆的停车场,河渠和电线杆,就像《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冷清外景。我想到未来几天不知要怎么承受,有些后悔来日本,现在后悔也晚了。

走了半个钟头才回去。五代在门口等我,道:“我还担心你丢了。”我不理他,径直走进去。“怎么了嘛?”“没事。”我忽然之间笨拙了起来,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不快。转念想五代也有他的包袱,我不应像个不懂事的儿童。五代一副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察觉不到我的心思。“那个,今天要去神社了,昨晚爸爸说那边来电催了好几天了。”

趁他父母还没有起床,我们开车去神社报道。那座神社不大,是个四方的院子,古树遍布其中,几幢木质神殿伫立在深处。五代和祠官咕噜咕噜对话一阵,当时就被扣下,说要提前进行洁身仪式,为期三天,除了喝水,只可吃米饭和腌姜,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见神社外面的人。从此刻开始直到裸祭结束,都要住在这里。

五代对这些流程也一知半解,仔细问过祠官后,我们两个在神社里面面相觑。我责备他怎么没有提前问清楚,可是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五代一脸歉意道:“别担心,你住在我家里,二姐会照顾你的。”我有点怄气,不愿意独自面对五代的家人。想到妈妈的冷落,我心灰意冷,不再想多说一句。五代站在一棵黑松树下给二姐打电话,让她来接我。身穿白袍和木屐的神职人员来来回回地走穿梭,为准备裸祭而忙碌。

“我日语这么烂,怎么和他们交流啊。”我问他。

“这有什么,这不更好么。我还怕你听懂的太多。”

五代带我来到神龛前,他拍掌许愿,念念有词:“愿妈妈接受陈頫做我的男朋友。”

我已经不太信这个愿望可以成真了。我问:“你讲中文,日本神仙听得懂么。”

他所答非所问,道:“这三天让二姐带你去富士山好么?”

“再说吧。”

“早知道走不掉,昨晚应该去你房间里,现在有反应了。”

“真是的,不要在神社里讲这个嘛!”

我心里责怪,去你房间找过你,明明是你提前睡了。两个人闷着不说话了。半晌,我说:“我想回北京。”五代说:“振作一点,陈頫。”

19

Jue的诗集最后一首叫《有宇宙论》。读这首诗时,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说,这是个拥挤的宇宙。这里充斥着真空、星球、生命、道德、信仰、欲望……并不是所有生命形态都需要爱情,一个细胞不会爱上另一个细胞。一片树叶不会爱上另一片树叶。但是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一个男孩会爱上另一个男孩。如果造物主把爱的能力赋予了人,又如何去控制人何时去爱以及会爱上谁。実夏(五代二姐)把我从神社接走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顷刻间失去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是无法名状的无助和渺茫。

回到家中,正赶上午饭,爷爷奶奶也到了。比起五代的妈妈,他的祖父母确实和蔼多了。在饭桌上,他们笑嘻嘻地同我说话,问我的家庭情况、工作和生活,问我怎么和五代认识。待我讲过海淀图书城的邂逅,奶奶笑道:“看来裕作对你一见钟情啊。”我从没对此深想过,被说得很不好意思。我道:“现在只是担心他的安全,希望他能平安完成神男的工作。”奶奶点头称是,她道:“也请不要过分担心,年轻人最重要的是保有信念。”

就在一片温情脉脉的氛围里,这句话却让五代的妈妈哭出了声,她带着哭腔道:“为了他的信念,他就这样威胁他的妈妈。”这是她首次在我面前讲话。的确,五代为了我,为了我们,用当神男做筹码与她谈判。但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道路的权利,并为此饱经取舍,承担代价。五代在选择欺骗妈妈,欺骗别人,还是欺骗自己的选项中,最终选择谁也不欺骗。我不觉得他有何可鄙之处。

妈妈在家人的安慰声中抽泣一阵,然后看着我,终于对我开口。她道:“抱歉,陈頫,一直没有和你说话,太失礼了。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你。陈頫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我真为自己感到抱歉。”她擦擦眼泪,语气坚定了起来,“但是,请你理解我是如此辛苦地抚养他长大,如此爱着裕作。就算这很无礼我还是要讲,”她仿佛用出浑身力气,再次停顿平复情绪,“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感情,请你离开我的儿子。请你们不要做恋人。如果可以,连朋友都不要做。拜托你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大家都很错愕。

“妈妈!”二姐阻拦道,“瞧您说的,现在国外男生和男生是可以结婚的。”

“国外哪里?”妈妈问道。

“荷兰,还有……还有加拿大?忘记了,反正有好几个国家。”二姐说。

“日本可以?中国可以?”妈妈的语气激动,“五代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女朋友的。”

“哎呀,鹤子,那是五代为了应付我们这些长辈,找个女孩子来凑数的。”奶奶解释道,“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向我和爷爷坦白了。是吧,爷爷?”

“奥,是啊是啊,”爷爷忙接话,“裕作不喜欢女孩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妈妈不顾他们所说的,只看向我,脸上尽是痛苦和不解。她道:“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的无助和难过。他以后不能有自己的子女,这太遗憾了。请陈頫离开五代吧,不然我宁愿去死!”

她捂住脸,再次哭起来。

胸前的汤碗泛着袅袅白气。在那个时刻,我有点恍惚,这样戏剧性的对话,这样的情节,过于超现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人同样缄默着不知所措。但他们至少是家人,家人间可以亲密也可以吵架,怎样的态度都不会有嫌疑。外人就不同了,我真希望能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角色换一换。沉默中的压力难以背负,我一面困惑,一面让脑子飞速运转思考如何应对。愤然离去,还是怎样。

妈妈见我们哑口无言,带着哭腔语气义正言辞道:“陈頫,请不要为了自己,而耽误五代的幸福。如果你们还是选择在一起,那么我只有选择死。”

不知她是在哀求我,还是在威胁我。大家为之一惊。总之突然间,这个家庭命运的生杀大权就到了我手里,社会新闻看多了,男男恋爱里妈妈的必杀技——以死相逼,迎面砸过来。我知道日本人最喜欢自杀,越想越替自己感到不值。本来在北京过得好好的,干嘛自己要答应来日本呢。从昨晚抵达距现在还不到24小时,硝烟说起就起,和五代预习好的一起倒戈的台词,此刻都没用了。我独自应对这缠绕着的不受世俗伦理保护的对峙,完全不势均力敌。

我不过和五代相爱而已,犯的着掺和这么多么。我低头想着,她死与不死,以我此刻的心境,我是根本不在乎了。我比较在乎的是如何让自己脱离干系而不让她因我而死,还有就是,如果她真的死去五代是否会因此恨我,或者他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她的死亡对我毫无威胁,它只威胁着五代裕作。而她选择去死,只是因为与我爱着同一个人,两种爱令人费解地彼此为难。我不由得想起听过的至理,世上的悲剧不是爱与恨的对立,而是爱与爱的无法相容。

爷爷奶奶爸爸与実夏在极力劝解着妈妈,我不愿意顶撞五代的家人,可是到了这个时刻,我不想沉默下去,五代拼了命在捍卫好好活着的资格,有些人却动不动就以死做威胁。

我倒数三下鼓起胆量,看向她道:

“五代妈妈,”这时大家都看向我,“我不在乎你这几天理不理我,和不和我说话。但请你不要死,不管我和五代在不在一起。”由于日语不太流利,我的语调听起来缓慢而冷酷,“因为,我不知道五代会爱我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五代多久。这些是未知的。但是,如果你自杀了,我不会为你感到难过,我可以迅速结束这段感情,变回陌生人。为你难过的是五代,是你的丈夫,是你另外三个孩子,是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你的死会影响几个家庭和许多人的未来。你的死会伤害所有爱你的亲人,但唯独不会伤害我,我甚至都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坐牢。”

我的句子不连贯,再加上语法错误,反而像加重了语气。

“我想说的事实是,五代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很安全,除了你的死会伤害他,没有什么会伤害他。”我已经做好立刻上楼收拾行李的准备,然后去找五代,“我们不是为了伤害谁而在一起。如果这一切让你很痛苦。我能说的,也只有抱歉。”

20

有宇宙论
大概有新的体会
河对岸的光,与顿悟的累计
她在高空,在地底与深海
在这颗肉红的心里的血里
宇宙的无垠空白,即她的细胞液
微尘里的爱欲生杀,旋转,轮转
历经千万亿劫
一劫是人类的四十三亿二千万年
不期而然
轮转,旋转
抬头望,还能看见她
多少光年外,依旧还在宇宙的外面
包裹

21

那顿午饭在极其尴尬的处境中结束,我的话言中了五代妈妈的痛处,她哭得更厉害了。爸爸没有责备我什么,只是把妈妈搂在怀里,其他人一言不发。那个中午我度秒如年,不知道该不该去神社找五代,又要如何去,这里没有公车,出租很难打。我回到五代的房间躺下,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人是这么禁不起考验的动物,我如战败的士卒垂头丧气。我看不起拿死说事的人,这点故事在那些历经极端磨难的人面前算的了什么。五代没患绝症,没犯罪,平安无碍,只因为他喜欢一个男生,妈妈就讲去死的话。如果意外先来,五代突然死去,她又能得着什么,实在悲哀。但她毕竟不是恶人,也没做恶意的事,想起她的哭容,我还是一阵不忍和难过。

実夏敲门进来。见我沉闷不言,她说:“不要有压力,妈妈就是那个样子。”

“……”

“裕作读高中的时候就告诉我他喜欢男生。我们一起告诉了奶奶,奶奶又告诉了爷爷和爸爸,反正最后只有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哭大闹。她平时是个极可爱的女人,谁知道会如此介怀。”

“谢谢你来安慰我。”

见我失魂落魄,実夏主张即刻去富士山,她道:“怕你是不想待下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来到楼下,妈妈依然还在爸爸怀里。我甚至有些嫉妒她,也希望此刻五代在我身旁可与之依偎。

実夏和家人解释后,我们开车上路。虽说是二月,这次走的长途路线偶见绿色植被和耐寒野花,树林下的背阴处积着点点雪痕。実夏向我普及了一些日本的风土人情,诸如日本人喜欢毗邻墓地的住宅,认为这样可以带来财运。还有日本人特别喜欢大熊猫。她道:“你不知道,东京动物园的大熊猫去世,市民纷纷自发去动物园门前戴孝默哀。戴孝默哀,懂吧?那几天动物园门口堆满了白花和挽联,相当夸张。”

“听起来很纯真呢。喜欢成那样。”我说。

我可以感觉到実夏的好意疏解,她在竭力去转移我的注意力。她如同五代,遗传了来自父母的善良基因。其实我也并不恨或者厌恶妈妈,只是目前,她站在我们的对面,我无从应对。

聊了一会儿,実夏说:“那个,请多给妈妈一些时间。她需要的是时间。”

“让她如此痛苦,我很抱歉。”我道,“事实上,我也很痛苦,有什么比跟男友妈妈不和更烦恼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実夏。真的。谢谢。裕作有你这样的姐姐很幸福。”

実夏却蹙眉道:“你可不知道,頫,因为只差一岁,小时候就数我和五代最能吵架。”一聊到成长岁月,実夏便停不下来了。她讲了许多五代小时候的幼稚趣闻,以及这个家庭的轶事,都是极其温暖的故事。她一面用最简单的词汇讲,一面问我听懂了没。我被她的善良和幽默逗笑好几次,由此想到自己对妈妈的一番无理,更觉惭愧了。

也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我们进入一片针叶林,偶有麋鹿在路的前方闪现。它们像守护这里的神明,在远处威武地张望我们的车,待眨眼间又迅速消失在两旁的树林深处。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富士山的淡影。被皑皑白雪覆盖住了顶端,青灰的半截山头像坐在小船上,随着车子的直行转弯它也悠悠地随之游移。

我们一路开到富士山山体上的五合目,然后熄火下车。停车场外尽是连绵的积雪。我走到高处空地远望,眼前山谷里的古老森林肃穆辽阔,富士山静默秀丽,自居其中,统揽这里的一切,却不露丝毫神威。我凝视它看了很久,感到一番清凉与宁静。五代如此执意要我来看这山,富士山是五代的心地吧。実夏问我要不要拍照留影,我说好。

“请不要告诉裕作今天的事,只怕我对妈妈说的话也会让他难过。”我对実夏说。

“明白,难为你了。”

我陪実夏在吸烟区抽烟,然后开车下山。车子开进山脚的小镇,视野里到处是家庭温泉旅馆的招牌。我们来到她的朋友家借宿,一间灯火通明的影碟店。一层是店铺,二层住人。一个黄头发的男生和她愉快地聊天。我在店铺里随便看,木板墙上贴着张曼玉演的电影《清洁》的海报。我想起和五代第一次见面,我差不多也是在这样一个货架旁,面对未来茫然无助,禁不起过多思考疲惫睡去。此时身在异乡,未来依然是朦胧的。我向店主借电话,给Jue打国际长途。

“真希望当初是你和我们一起来,我此刻真是穷途末路。”我说。

Jue也低回,许久才安慰道:“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其他的由它去吧。”

22

从富士山回去的第二天便是裸祭,実夏为了帮我避开妈妈,选了隐蔽的高处。但是在节日那天还是见到她了,她挽着爸爸站在街边,身着耦合色的和服与白色仿皮草,神情忧郁,像古代的贵妇人。我们打了照面,相对无言,还好各自都混在人群里。天下着小雪,神社外的路边鼓声喧阗,站满了摇旗呐喊的观众。路中央聚着近千个裸着身体的醉汉,他们在阴翳的天色下瑟瑟发抖。

不多时护送神男的车出现了,顿时人声鼎沸。我们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一个光头小人在下车后立刻被几个护送人员环住,蠕蠕前行。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五代的脸。才几天不见就已是天各一方的滋味,我暗暗祈祷裸祭早些结束。

眼前成片的男性裸体散发出某种原始雄性的粗野气,他们一看到目标就立即兴奋起来,像突然着了魔的大军前赴后继地涌向五代,瞬时间这条宽阔的街挤满了白花花的肉体。本来五代只需走一条直线进入神社任务就算完成,但他举步维艰。人们朝着他的方位争前恐后地聚集,即使无法立刻跻身到最里面,他们也要冲撞挡在身前的人。冲动、暴力与危险感大概就是这个习俗的核心。护送神男的单薄队伍被巨大的来自四方的力量包围着,一会儿被挤到左边,一会儿被挤到右边。有时候好不容易前进了一些,人流又把他们推回到原地。热气在人们头上蒸腾,不同的团体往头上系了不同颜色的布条,放眼望去,只看到乌央一片,已经找不出哪个是五代。

人群乱做一团,想退身出来和跻身进入都不是容易的事。里面摸过神男的人想向外挤以求脱身,外面的又要往里冲,人们如此推搡,看起来极为很难受。在种种阻碍下,神男的队伍一步一挪地缓慢行进着。

天色渐渐转暗,几近停滞的人潮重复着刚才的迂回动态。裸祭进行了不小一会儿了,广播几次告知说有人晕倒,路边待命的救护车用高压水枪一层层破开人群,花大力气把伤员抬出来。不知伤者是醉倒还是缺氧,抬出去时都奄奄一息的。但这毫不影响其他人的兴致,人们热汗涔涔,在日暮中兴奋地来回涌动。神男的队伍时不时趁着救援水枪劈开的路,疾步向前冲锋,但走不多远就又会被人的密流团团围住。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我们在雪里站到太阳落山,五代光着身体在人流里挨到太阳落山。

后来,四周的店铺和神社里面纷纷亮起了灯笼。五代终于在护送队伍的带领下挪到神社的院子中,但他已精疲力尽,似是一步都不能再往前了。又是一小时过去,护送队伍与人群僵持不下,五代累得摊倒在地上,人群立刻蜂拥过来。此时神社高台上戴着高帽身穿宽袍的祠官们神色紧张,踩踏有致命的危险,他们立即派人下来营救,身上绑着绳子的两三个人下到人群上面,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五代的位置,尝试拽起他。但是醉酒的人不知轻重,一次一次把他从救援人的手中拦截下来。五代的身体像玩偶般被他们传递着拉扯着,人群显得疯狂且不可理喻。

我胆战心惊,偷偷看向五代的妈妈。她与爸爸仍旧站在我们的视线下方,灯影下尚能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背影,爸爸替她撑着油纸伞,纹丝不动,完全是母亲的形象,巍巍然的守望。那背影让我思绪复杂,我们都在担心着同一个人,可是我们分站不同的立场,这片刻的静默也带着命运的沉重。不过是两个相爱的人想在一起,怎会这样难。我看着乱潮中的五代,感到无比悲伤和绝望。

广播开始叫喊:请各位停止拥挤,神男有危险。在高架水枪的连续冲击下,好一会儿最里面的人才稍稍清醒了些,不再拉扯五代,外围的人也慢慢疏散开腾出空隙。有个探下身的祠官终于触到了五代,大家用力一拉像拽起一具尸体,不知是死是活,把他拖到神社的高台上。

下面的人群立即开始欢呼,相互击掌拥抱。这个仪式圆满结束了。他们无人不快乐,大概只记得自己的厄运已被神男带走,而想不起来神男的厄运是否还在。五代是用完的祭品,瞬间就被遗忘了。我心里有个什么訇然坍塌,五代付出死的代价,只为了证明一些一直存在的东西,换取一些我们的宁静。想到此,我忍着沉痛和难过,艰涩地拨开湿漉漉的人群,向神社里挤去。只有这时非参加者才被允许进入。五代的父母不动,好像这是习俗,他们不能立刻过去探望。我管不了这个了。

幸运的是,没过一会儿,五代就重新出现在高台上。他被人搀着虚弱地立在那里,向人群微笑示意,宣告他的平安。知道他无碍,我却更加难过,吞声往里挤着。当我终于进入殿内,躺在榻榻米上的五代见到我便悲恸大哭,曲折难以言了。我跑过去抱住他,也感到喉咙酸痛,却竭力忍着,我不愿当着陌生人的面掉眼泪。此刻我和五代相依为命,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有无尽的委屈疲惫和血色朦胧的惨烈心境,却再没有一丝心气做什么别的。

殿外的夜幕中,五代的父母与実夏守望在门外,看着里面的我们。

23

裸祭结束当晚五代被接回家,第二天又足足躺了一整天。为了在回北京之前能让妈妈多看他几眼,我尽量减少踏进五代房间的次数。当我再一次因妈妈进来而起身走出门外,妈妈似乎有些挣扎,压着嗓子说:“陈頫,请待在这里吧。”这句话让我和五代对视良久。

就这么停战了。

那个晚上我终于和五代睡回到一起,他肌肉酸痛,做不了别的,我们持久地接吻。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况味。被生活折磨过了,没有什么更深的思绪,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话语,只是默默体会这份来之不易的休憩。

五代休息两天后,恢复了体力。在奶奶的提议下,由実夏开车,载着她老人家与我们俩去京都的清水寺游玩,那是日本最古老的佛教寺院。那天奶奶穿了和服,愉快地挽着五代和我走在庙宇间。她告诉我妈妈平复了些,还替我们向航空公司额外付了钱,把回程机票改到由名古屋起飞,这样就免去了回东京的麻烦。実夏拿出宝丽来相机招呼我们,为奶奶我们三人在大殿前留影。相片咔——地被吐出,我接过来捏在手里,在空气中轻轻扇动,四个人都等着看。

那天回北京的航班很空。待起飞平稳后,我替五代要来热水、枕头和毯子,从京都回来后他就感冒了。我对他讲述在他被留在神社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大概妈妈还是可怜我们。”

“不知道,”我说,“临走她准备了许多东西给我,还塞给我许多钱,只是对我话还是不多。”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本以为还会继续僵持下去。”

“你命都快没了,她怎么好再忍心。”

“你讨厌妈妈么?”五代怔了一会儿,问道。

“当然不,她那么爱你。”我忽然想起一些细节,道,“其实你父母有许多地方都让我很感动。”

“是么。”

“那天我气哭了妈妈,爸爸却没有责怪我,他把妈妈搂在怀里安抚她,什么也不说。”我又歉意又羡慕地道,“等二姐和我下楼,他们还依然搂在一起。他们真恩爱。”

“我从小他们就这样。”五代笑道。

“还有那天,看到你弟弟和你差了这么多岁,我就猜你父母的感情肯定很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结婚那么多年还在做爱,希望到了那个年纪我们也能这样。”

五代很有把握地说:“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什么,道:“也得先见过你父母,万一他们不同意。”

“还是先不要,我们先好好活几年再说。”

“好。”他笑着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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