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去世留下的房子、日记与最后的爱

封|男友的日记
采访、撰文|吴楠

“你们什么关系?朋友?他家人呢?”殡仪馆工作人员一叠问题抛了过来,梅志刚接不住。

梅志刚在处理景良的后事时,没有流下太多的眼泪。他来不及伤心。面对工作人员的质问,他心里发虚。或许是看出了梅志刚的迟疑,对方的语气缓和了些,“就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行的。快点去找他的家人。不然将来家人找到我们,会非常麻烦。”顿了顿,他又叫住梅志刚,“先去交一下保管费。”

景良的房子

“小良遇到一些事情。”梅志刚不知道怎么跟景良的姐姐说这件事。这件事发生以后的数年内,他经历了新冠疫情,也去到了别的城市,但一直不愿意提及其中的细节。他一直坚持,这是自己和景良的私事。

景良的姐姐对梅志刚并不陌生,当时两个男人在一起已经快十年。梅志刚对和姐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是景良带着梅志刚回老家过年,比他们提前两天回来的姐姐去接他们。看到景良身边站着的梅志刚,高而瘦的姐姐眼神里先是不解,但很快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梅志刚后来无数次回忆这个情景,不明白姐姐当时是怎么明白的。后来还是景良揭开了谜底,因为景良把自己一直佩戴的戒指送给了梅志刚。因此,当姐姐在电话里听到梅志刚说“遇到一些事情”时,也毫不遮掩地问道,“他还好吗?”梅志刚沉默了。

姐姐孤身一人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到景良和梅志刚所在的城市。姐姐比景良大三岁还多,孩子已经快十岁。已经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的女人处理起事情来,十分果断。

景良的后事以姐姐为主、梅志刚为辅,两人忙活了两天。梅志刚本以为姐姐会急着回去上班,自己也不能因此请太久假。可姐姐忽然说,“忙了这两天,我一直住酒店,你也没让我去看看小良生前住的房子。”听到这话,梅志刚感到一阵不好意思。

等姐姐看到两人住的房子,闲聊般问了一嘴“这个房子是你俩谁的名字啊?”听到是景良的名字后,姐姐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嘴,“他过户给你了吗?”梅志刚挠挠头,“他离开得太突然了,我们没来得及。”

梅志刚还在说如何处理景良的遗物,姐姐也没有搭茬,站起来去厨房打电话,能隐约听到姐姐说了小区的名字,又问了房价之类的。过了一会,姐姐回来了,对梅志刚开了口,“小梅,按理说,我们应该找个饭店,去聊一聊这个事情。但是我们也都熟,我就开门见山。这个房子,你看要不要买下来?”说完姐姐写下了一个数字。

梅志刚一看到那个数字,吓了一跳。姐姐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急忙安抚,“小梅,你还年轻,先想一想。”梅志刚没吭声。姐姐又开了口,“这几天我先不帮你收拾,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姐姐很无情。这是梅志刚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获得了暂居景良房子权力的梅志刚,越琢磨越生气。房子是两人在一起七年左右时买的。首付是景良付的,房证上写了他的名字,贷款则两个人一起还。

梅志刚此刻只觉得窝囊,他们并没有攒钱的习惯,只是把收入放在一起,还完贷款,有多少钱便过多少钱的日子。一次,为了给梅志刚“惊喜”,景良通过分期付款送了他一个四百多块钱的包。这没有给梅志刚带来开心,反而有些激怒了他,“你买这个做什么!”但过了十多年,包还陪在梅志刚的身边。此刻这套房子对梅志刚而言,就像那个包一样,哪怕是景良的亲姐姐,也不能夺去。

景良的日记

近傍晚七点,加了会儿班的梅志刚拎着在路上买的晚餐,想尽快赶到家。这是在景良离开后的两周里,梅志刚养成的习惯。他急着整理景良的东西。两人体型不一样,景良的衣服留下来也没用。梅志刚边收拾,脑子里边想,到底要不要买下个房子?

男友离世,伤痛是缓慢而持久的。那段日子,梅志刚做了几次梦,梦里酷似景良的男人,一直在梅志刚前面走,看着走得不快,却怎么都追不上。再然后,男人就渐渐消失在迷雾中。

梅志刚还没做出决定时,姐姐的电话追了过来,“小梅,你怎么想的?房屋中介和我讲,有人想要去看房了……”“姐姐,你不是说等我答复吗?怎么把房子挂出去了?”梅志刚胸口一闷。

梅志刚一直不知道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但能感觉到她的世故。梅志刚在路过房产中介时,走进去打听,“我有个房子想挂出来。”中介请他坐下,拿出笔本开始登记,问是不是独立产权?他是不是房主?梅志刚不知道房子里有如此多说道,当时29岁的他只能向姐姐服软,“小良的东西还都在屋子里,我没收拾完。先不要让别人来看。”姐姐叹了口气,“那你快做决定。”

梅志刚不善于整理,他本想把景良的东西加以分类,结果把房间搞得非常混乱。景良在房间各处留下的东西和印记,也让他手足无措。有时看到地板上景良不小心留下的油漆印记,梅志刚的脑子里都会涌进当时景良边笑边道歉的情景。这么一想,就走了神。

姐姐有些无奈也有些责怪,“你要是想买这个房子,我就来帮你收拾。他的东西,你想留下的,就给你留下。你不想要的,我就打包带走。”“可是我买不起。”梅志刚说了实话,“这个房子的贷款都是我们一起还的,也没攒钱……”他的话被姐姐打断了,“你不要说这些。我就当你们是合租的。这些事情我不想知道。”

过了一周,姐姐又来。一见面,梅志刚就搬了东西出来。“你看看这些。”那是一摞景良的日记、他找到的“秘密武器”。如果不是整理东西,梅志刚大概不会发现,景良在日记里写下的大部分都是单身时的琐碎记录,读了什么书或者看了什么电影。反倒是在买下房子前,景良记录了自己和姐姐之间的矛盾:

“今天找姐姐借钱。我说想买个房子。她问我在哪里?又问我是不是要结婚?我说不结婚了。姐姐不高兴,说我有毛病。”
“今天我又问姐姐,应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问。她很坚决地说不行。我本来不想问她为啥,可她说看不惯我这样。我哪样?跟男的一起?”
“我不想问姐姐去借钱了。她反倒来找我。说打算买学区房。问我能不能借几万给她。我说不能。她把电话摔了。”(摘自景良日记)

姐姐没料到,景良把这些事情写到了日记里。姐姐直接回应,“对,我就是想买个学区房。现在钱不够。我离婚了,做会计也赚不了几个钱。我弟这套房子卖了,钱给我,肯定够买学区房。你不用搞道德谴责这一套,你就说你买还是不买吧?”

景良的存折

一周后,晚上七点多,梅志刚正在房间里整理景良的东西,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从猫眼望出去,外面是一个穿着房屋中介工作服的胖女人,带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小夫妻。女人说是屋主的姐姐委托卖房的,买家现在来看房。梅志刚气得哆嗦,说这个房子自己准备买了。

中介隔着门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开了免提键。梅志刚听见姐姐在电话里非常大声,让梅志刚先开门,“人家大老远过来看房子,至少让人家进去看看房子里面什么样子。”梅志刚转身回屋,没开门也没再吭声。敲门声又持续差不多六七分钟,最后终于安静了。

说到底,梅志刚买不起男友的房子。梅志刚和姐姐商量,能不能再给他一段时间去筹款?姐姐先不置可否,后来对梅志刚说,可以给半个月的时间。对年轻人来说,忽然要买一套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卖房APP,梅志刚又去附近的中介打听,才发现景良姐姐给出的价格比市场价还贵了两三万。梅志刚苦笑了一下。

周末,梅志刚在床上躺着睡不着。凌晨五点多,天光乍现,他索性出了门,坐着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墓园旁。墓地还是在殡仪馆火化之后,姐姐帮着联系买的。姐姐对梅志刚讲,因为景良没有结婚,所以理应和父母合葬。但母亲的年纪大了,姐姐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打击,便决定先不告诉母亲,而在景良生活的城市置一块墓地。

墓地没有梅志刚想的那么贵,要一万六,在朝南的位置。姐姐掏了一万,他拿了六千。姐姐并没有要梅志刚掏钱,但梅志刚想为男友做些什么。

梅志刚对墓地不熟悉,他走了几圈,才找到景良的位置。梅志刚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除了景良,甚至不知道该和谁说话。而等到坐在景良的墓前,他才发现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他知道了也不能帮我什么。”话虽如此,梅志刚还是在墓前哭了。

隔日,景良老母亲的一通电话,让梅志刚看着手机屏幕上“景妈妈”三个字,迟疑着不敢接。他不确定姐姐有没有和景妈妈说?如果没说,景妈妈万一问起来,自己该如何回答?手机铃声持续响着。梅志刚到底按下了接听键,“是阿良吗?”“妈妈,我是小梅啊!”景妈妈在一次十一长假时见过梅志刚,梅志刚从此跟着景良一起叫妈妈。

“小梅啊,阿良在不在?你让他接电话啊!”景妈妈在电话那端有点焦急。“妈妈,他这两天进新项目了,没带手机。有什么事吗?”梅志刚有点慌,随便找了个理由,显然姐姐还没有告诉景妈妈。梅志刚也不想做这个恶人。也幸亏当时的手机没有现在这么智能,老年人还是使用家里的固定电话。

景妈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先是说景良三四个月前回来看自己,还给自己一笔钱,让自己买喜欢吃的东西。可这个星期,自己梦见景良和他告别。老人家心里惦记,于是打来电话询问。梅志刚见老人没挂电话的意思,一方面心里不忍,另一方面也想快点结束通话,便说周末过去看看她。梅志刚不知道景妈妈对两人的关系了解多少,也许以为二人只是很好的朋友。实际上景良也是这样介绍的。

梅志刚带了些点心,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去看景妈妈,闲聊中问起老人家,姐姐最近有没有回去?老人家忍不住抱怨起来。原来两个月前,姐姐回来过一次。当时姐姐还在为买学区房而发愁,来找景妈妈寻求帮助。景妈妈听到女儿要借差不多十万,也吓了一跳。老人家都需要一些钱来养老,怎么可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情,没钱就寸步难行。

景妈妈又问起儿子的情况,梅志刚硬着头皮回答说景良一切都好。景妈妈又跟梅志刚说,景良有两笔定期存款的存折还在她这里,已经到期了,不知道景良是打算继续转存还是取出来?梅志刚这才知道,原来景良还有两笔加起来八万多的钱在景妈妈这里。他当时也心动了。

梅志刚那天晚上回家,失眠了。他琢磨着,要是自己拿着两人的身份证,是不是到了银行就能取出这两笔存款?放在今天来看,八万块钱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在当时,至少可以让梅志刚保留下这个房子。“我琢磨着先把这笔钱当首付款给姐姐,我当时连首付款都不够。”

景良的保险

可就在梅志刚纠结时,姐姐再次来到了他生活的城市,要再看一看弟弟的房子。梅志刚猜测,也许姐姐不放心,怕梅志刚把房子搬空了,或者租出去。梅志刚哪里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再说他还不知道去哪里住。

长久以来的衣食住行,梅志刚一直被景良照顾着。之前梅志刚的收入也基本上交给景良管着。景良走得突然,曾经的幸福如今成为巨大的麻烦。在朋友的指点下,梅志刚去银行从景良的银行卡里取出来四万多块钱。梅志刚在银行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这是景良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笔遗产,他舍不得动,直接存了五年的定期。

当景亮的姐姐第三次和梅志刚在混乱的房间里坐下来时,梅志刚像被姐姐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席卷了。

“我不是不想买这个房子,而是你的要价有点贵。”梅志刚知道姐姐的意思,索性开门见山。“你俩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肯定是有存款的。那些钱我不要了,房价上我多要一点也合情合理。”梅志刚不知道如何反驳。姐姐一个人说了二十多分钟后忍不住啜泣,“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学习不好,再不买个学区房,这孩子将来可怎么办!难道我不知道你俩为难嘛!难道我就是坏人嘛!”梅志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慌了手脚。

梅志刚想如果是景良面对这一切,他会说什么呢?景良和姐姐的关系应该不好。不然他也不会在日记里记录下自己和姐姐出柜的不开心。此时,梅志刚也很尴尬,他没有能拿得到台面上说的关系。而如果没有这个关系,自然没有道理住在景良的房子里。两个多小时后,两人达成了协议:梅志刚首付十万,其余的款项按照存款利息来还。等到款项达到二十万,就办理更名。

那天晚上,梅志刚想打电话和家里商量一下。以前他习惯于什么事都和景良商量,现在景良忽然走了,他只能找父母。但如果父母问起自己和景良的关系,梅志刚该如何回答呢?想到这里,已经拨了一半的电话号码,又被他一个一个地删掉了。

梅志刚想到那位知道自己情况的同志朋友。朋友听完后,惊讶地反问,万一将来姐姐拿到了二十万、不把房子给他该怎么办?而且景良人已经走了,难道景妈妈一直不知道?等景家人知道以后,这个房子还会归梅志刚吗?

一连串地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梅志刚又懵了。

梅志刚到底没有买那个房子,开始找房子租住。离开时,梅志刚拿走了景良的日记。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了数月,转眼到了次年。本以为一切都要慢慢过去时,一直留存着的景良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梅志刚接起来,竟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在听筒里亲切地询问,为什么景先生不再及时缴纳保费了?梅志刚这才知道,原来景良在数年前就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而保险的受益人是梅志刚。

梅志刚按照保险公司要求,提供了相应的材料。半个月后,他收到了约五万元的理赔款。原来景良从来不曾遗忘过自己。而那个房子,景良没做处理,或许就是想留给姐姐或者景妈妈。景良和自己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爱情、亲情、没办法说出来的感情?梅志刚在景良离开近十一个月时,站在人来人往的冬日街头,嚎啕大哭起来。

*注:如今,梅志刚有了新的男友,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希望景良的家人一切都好,虽然自己多年不敢联系,但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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